万生心语-对话徐凯文 - 要学习西方心理学理论和咨询方法 更必须和中国本土实际相结合
对话徐凯文 | 要学习西方心理学理论和咨询方法 更必须和中国本土实际相结合
万生心语
课后,我去拜访徐凯文,这是我们第一次坐下来深入交流,颇多共识。几天后,徐凯文率部回访渡过北京之家,在那里我们做了这次对话,同步在渡过社群直播。现在,我将这次对话整理成文,公开发表,以飨读者。
张进:今天我想谈的话题比较大。我知道你在中国心理咨询行业很有影响,因此想你先大概梳理一下整个中国心理咨询行业的发展历程以及现状。
徐凯文:心理咨询行业有个特点,往往是被一些大的社会事件推动着发展。
改革开放之前,心理学在中国影响力非常小,甚至文革的时候被认为是伪科学,是被禁止的。1977年北京大学复建心理学系,1978年中国心理学会恢复活动,但那时心理学在国内没什么应用,只是象牙塔里的东西。
张进:看来心理咨询行业在中国的发展是被需求推动的。时至今日,心理咨询已经成为社会的一个现实需要,但这个需求应该说是不能得到充分满足的。你觉得中国心理咨询行业目前存在着哪些不足?
徐凯文:首先还是专业力量不足。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心理健康不应该只是有钱人的奢侈品,而要普惠到全体民众,这个服务应该提供到最基层,到农村和社区这一级。
徐凯文:对,结构非常不平衡。我刚才说了,对心理咨询师的培训是不够的,即便如此,不够合格的咨询师也还远远不足。
公正地说,从2003年到2017年,心理咨询师考试培养了150万咨询师,这个贡献还是很大的。因为如果按照科班学院方式培养,目前一年大概只能培养2000人(应用心理学专硕)。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培养大量的、以百万为单位的心理咨询师,下基层提供心理服务。目前我们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探索性的工作,就是为乡村医生培训心理咨询基本技能,能够帮助到身边的人。
张进:是的,我们渡过社群的情况也能验证你刚才的判断,患者和家属对心理咨询的需求非常大,但苦于不知道去哪里找合格的咨询师,以及找到咨询师后如何和自己的需求相结合。关于这两点,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徐凯文:这一直是最难回答的问题,我觉得首要还是加强对咨询师的实践技能的培训。
我不能保证这个注册系统的每一个咨询师都是好的,但是如果你发现他有违反职业道德伦理的情况,对来访者有伤害,可以向注册系统的伦理委员会投诉。
张进:看来在全社会心理服务需求特别大、而培养机制跟不上时,最初的野蛮生长也是不得而已。先野蛮生长,再逐步规范,可以这么理解吧?
02 要学习西方心理学理论和咨询方法,更必须和中国本土实际相结合
张进:我们再把视野拉开一些。我们知道,心理学和心理咨询都是从西方开始的,那么和国际比较,你觉得中国的心理咨询行业有哪些差距?我们可以从西方学到什么?
中国目前抑郁症时点发病率大概是6%左右,人数众多。所以,在中国,纯粹的生物模式或纯粹的心理模式,比如给来访者服药或者只靠心理咨询,是不足以解决这么庞大人群的需求的。
张进:是的,心理咨询毕竟是做人的工作的,不存在一个标准化模式,西方的心理学理论和咨询方法,当然也要和中国本土情况相结合,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徐凯文:说到抑郁症的前世今生,我觉得我们不能只停留在横断面观察,要看到抑郁症背后更复杂的背景。
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中国抑郁症增长了120倍,这能够用生物因素来解释么?说中国人的基因突然变异了?肯定不会吧?
再从心理因素看,整个八九十年代到现在是中国发展最好的时代,既无内乱又无外战,我们都在享受整个社会发展的成果,全民族没有大的创伤事件,个体的心理结构也是相对稳定的。
当然还有生活方式的问题,比如作息不规律,缺乏锻炼,甚至网络造成的社交问题等等,这些恐怕是更深层次的因素。
张进:这就是说,七八年前,由于全社会缺乏精神健康知识,大量抑郁症是漏诊的;如今漏诊依然存在,却同时存在诊断扩大化现象。应该怎样应对?
04 青少年处于社会焦虑、压力链条最底端,心理健康出问题是全社会心态合谋的结果
现在我们话题更集中、具体一些。刚刚我们提到,全社会抑郁症患病率逐年增长,如果聚焦到青少年群体,我大胆提出一个判断:近年来中国青少年抑郁症是爆发性增长。那么,是什么社会因素导致了这个问题?
张进:但是教育的问题,并不只在教育体制内部,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
徐凯文:是的,教育的问题不能仅仅让教育负责,学校,家长都要反思自己。打个比方,我们要降低呼吸系统的患病率,就要治理雾霾。如果雾霾越来越严重,呼吸系统的发病率只会越来越高。
05 “空心病”意味着价值观教育失败,真善美缺失蚕食快乐和幸福
张进:关于青少年抑郁问题,我知道你曾经提出过“空心病”现象。是否可以说,空心病也是你刚才说的教育因素和社会因素造成的?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这不是生物因素为主导,而一定是非生物因素主导,所以吃药不起效。
再往深里想:人活着的价值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他们感受不到价值和意义?其实,很多人平常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但是,如果你每天经历的都是痛苦,你就会想人生还有什么价值?
张进:青年马克思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叫劳动的异化。从你刚才所讲,我联想到“学习的异化”。马克思说,不能从劳动当中感受到快乐,就是劳动的异化;如果一个孩子不能从学习当中感受到快乐,这就是学习的异化。
我现在觉得,很可能是孩子的内心世界还未被污染,因此在成年人习以为常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就是装,这也说明孩子对真善美是有本能追求的。
此外,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孩子会和我们发生矛盾冲突?更进一步,父母最容易犯的错误是什么?
我的回答是:父母最容易犯的错误是:自以为孩子们不懂,其实他们懂得很多。在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我们可能真的不懂什么,因为所有信息都来自于学校和家长。但现在的孩子有网络,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比成年人都多。
张进:在渡过社区,我们也经常对家长说:你们要学习,跟上孩子前进的脚步。家长进步的速度,就是孩子痊愈的速度。
时代不一样了。一个从来没有饿过肚子的人,怎么会觉得吃饱饭是幸福的?在物质的需要已经充分满足后,他只有更真、更善、更美,才能觉得自己更好。年轻一代需要更多的精神上的满足,我觉得这是社会的进步。
这个案例对我触动很大。你说我们的教育,是怎么让这个有天分的孩子,好像一下就把人生看透了?或者说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如此贬低了?
徐凯文:很多家长要求孩子:你得考最好的名校,毕业后找最好的工作,而好工作的标准是能挣更多的钱。但接下来就是悖论——孩子会觉得,我们家已经有钱了,我不用去努力了。
所以,只盯着物质层面,无法解决人生意义问题。我们国家已经全民小康,物质问题基本解决了,我觉得我们要上一个台阶,在更高层面解决问题。
张进:说到更高层面,我觉得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本土智慧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启发。
中国文化恰恰相反,更强调人的自我觉悟。比如王阳明的心学,认为人是有良知的。但良知不是一个空洞的道德标准判断,它包括是非心、责任心、感恩心、孝敬心、恻隐心,以及理解别人痛苦的能力等。
所有的宗教和文化,实际上都是对人性的理解,给人生找答案。如果一个人在感恩、孝敬、责任、恻隐等等上是缺乏的,那么就可能出现刚刚我说的空心的情况。
徐凯文:我是学医的,后来学心理学。这些都是西方的东西,现在我是有些向中国传统文化回归。在咨询流派上,我不是要特别重视某一个流派,把流派分得那么细,而是强调打通,围绕问题来找解决的办法。
张进:这和我们渡过的理念完全一致。我们提出一句话:“以患者为中心,以问题为标靶,以治愈为目的。”现在我们具体到心理咨询方法,应该如何做到你刚才说的打通各个流派,来解决现实问题?
所以千万不要精神科医生看不起心理咨询师,心理咨询师看不起社会工作者。这种心态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更好地相互合作和支持。
07 社会支持对精神疾病康复意义重大,稳定的陪伴关系特别重要
徐凯文:谈不上提出要求,我只能从专业角度给大家提供一些支持。
张进:我也希望我们渡过所做的尝试,不仅仅属于中国,说不定还能属于世界。
徐凯文:是的,我相信精神科医生也好,心理咨询师也好,我们都想帮到更多的人,这就需要探索最好的方式。
张进:谢谢你的提醒,陪伴关系需要稳定。咱们陪伴者陪伴的是患者,一旦开始了陪伴,就要尽力维持这个关系,不能轻易中断,否则有可能会对求助者造成二次伤害。
不过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需要陪伴者本人要不断成长,能够承受在陪伴中发生的各种潜在的冲突。
徐凯文:我要去帮助别人,首先要保证自己的状态是好的。所以陪伴者也需要帮助和情感支持,需要建立对陪伴者的陪伴机制。
08 咨询伦理是一种职业态度和价值观,最高境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张进:说到这里,我想再谈一谈伦理问题。我知道你对心理咨询师伦理特别重视,曾提出咨询师一定要有慎独的修养。请具体阐述一下。
徐凯文:我觉得伦理是一种态度和价值观。从专业人角度来说,技术可以学习,经验可以积累,但是如果态度和价值观都出了问题,水平越高越可能害人。所以我们选咨询师,伦理是放在第一位的。
徐凯文:当然也不是说一点私心也不能有。伦理的首要条件是善行。你可能有一些不好的想法,比如想多收钱,想和来访者发生性关系,但是你约束了自己,没有实际去做,那就没有问题。
张进:就是说,在内心深处能够分辨对错,在行为上有所约束。如中国古话所说,“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这样大致也可以。
张进:“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孔子说的境界,70岁才能到的境界。
徐凯文:70岁那太晚了,所以我们要努力,至少在心理咨询专业要早一些达到这个境界。